听闻醴陵陶瓷烟花职业技术学校也有“自强班”，我并不以为然，以为不过同其他学校同类班级一样，把一群品学兼优但家庭贫困的孩子聚在一块儿免费读书而已。在见到吴保后，我看见了自己的偏颇与狭隘。

不足1.4米的吴保有先天性碎骨症。碎骨症的医学名叫“成骨不全症”，也叫“脆骨症”，是一种极罕见的疾病。吴保从出生起就是这么一个“玻璃孩子”，动一动就可能会骨折。

吴保目前是醴陵橡胶制品有限责任公司的文职人员，公司的合同、标书、文件都出自他手。公司给他包食宿，工资除去税费后，拿到手还有2800元，在醴陵这么一个县级市里算“白领”。这些都得益于吴保曾经所在的“自强班”。

2018年10月24日，湖南省委副书记乌兰前往醴陵陶瓷烟花职业技术学校（简称“醴陵陶瓷烟花职校”）看望“自强班”的孩子们，点赞“自强班”是帮助贫困家庭真正脱贫的创新之举。

拐了，来了一群“另类”

这天下午阳光很好，我在醴陵橡胶制品有限责任公司见到了吴保。大概由于骨折次数太多，吴保走路有点瘸，却并不影响他笑着朝我们快步走来。

吴保的笑容有些腼腆，双手交叉握着，他指甲很秃，指腹远凸出于甲盖，是明眼可见的长期啃指甲的结果。我年幼时也有啃指甲的习惯，后来知道是因为内向、敏感。

阳光从吴保的背后照过来，把他苍白的脸衬得更白了。我突然觉得“吴保”这个名字仿佛从最初就给他的人生埋下了一个“伏笔”，生来就需要被加以保护而不得。

吴保的母亲早逝，父亲身体也不好，做不了重体力活，只能靠给人打零工维持生计。而吴保的病更是拖垮了整个家。没钱治病，他就从小在骨折、自愈，再骨折，再自愈，这样无尽的循环里长大。他也从小孤僻，没有一个朋友，他从来都认为自己的人生渺无希望。直至进入“自强班”。

“两年里，没有出现一次意外，都多亏了利姐。”吴保口中的“利姐”叫林利，是醴陵陶瓷烟花职校2017级“自强班”397班班主任。

吴保进入397班后，利姐就给他配备了两名“保镖”，随时伴随左右。“他这个病极有可能跌一跤或同学撞一下就骨折了。”虽然是体育老师出身，利姐更有着两个孩子母亲的细腻和温情。

吴保的两名“保镖”是班主任助理黄凯乐和班长付润溪，一个1.83米，一个1.76米。那两年，他俩跟不足1.4米的吴保每天的形影不离成了学校不一样的风景，他们也成了吴保的第一批朋友。

黄凯乐和付润溪也算397班的另类，因为他们是往届生，付润溪进入学校时，已经十八岁，黄凯乐也十七岁了。入校前，他俩算混了两三年社会，报到时，黄凯乐留着一头黄色长发，手臂上还有纹身。

从表征来看，“自强班”也有许多不另类的孩子，比如丁子怡。“丁子怡很漂亮，声音很好听，文章写得很好，画画很不错，成绩也很好。”利姐提到丁子怡的时候，连用了五个“很”，对她的喜欢溢于言表。

其实，丁子怡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，不久，母亲也去世了。父亲重组了家庭，后妈带来了两个孩子，又给她生了个弟弟。从此，她对外界有很强的防御，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。医生诊断丁子怡有中度抑郁。

2017级“自强班”像吴保、黄凯乐、付润溪、丁子怡这样“另类”的孩子共有101个，都是建档立卡贫困家庭的孩子。397班56个孩子中，还有器官反置的小邓（化名），因儿时车祸不得救治长期反踵的振华（化名），心智障碍的小李（化名），还有精神类疾病6人，还有两个孩子患有癫痫，还有……写这些化名的孩子时，我曾问吴保，写报道时需要也给他化名吗？他眉毛一挑，说：“没必要。”我万万没想到，指甲啃得那么秃的吴保，眉毛一挑时，竟有一丝傲气。

2017年那个夏天的末尾，老师们一听来了这么一群孩子，都说：“拐了，来了一群‘另类’，这不会把学校风气都带坏吗？”醴陵话“拐了”的意思是“不得了”。这对于当时的醴陵陶瓷烟花职院的老师们而言，的确是一件“不得了”的事情。

给101个孩子提供另一种人生的可能

“不去！他们十多岁了，可以出去打零工了，就算在家里也能帮着做点家务和农活。”

2017级“自强班”101个孩子都是学校通过乡镇干部、扶贫干部、初中老师“请”来的，有的还苦口婆心一再说服才勉强前来。

“为什么要自讨苦吃？”

醴陵陶瓷烟花职院校长徐峰道出了因由。老师们都曾经多次深入乡村扶贫，对建档立卡户的贫困状况很熟悉，“醴陵有句俗语‘三个钱憋死英雄汉’，我们真的不忍心看见他们的现状在孩子们身上再延续下去。”

还是因为扶贫，他们掌握到，当年应届初中毕业生中可能有百来个孩子存在辍学风险。“一旦辍学，他们就会在社会上‘打流’，也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。”这是第二个原因。

摸清楚底子后，徐峰就去找教育、人社、扶贫、财政等部门负责人，最后向醴陵市政府汇报。工作出奇的顺利，市政府委托醴陵陶瓷烟花职校开办“自强班”。人社局给了相应辍学未就业帮扶政策，教育局将此项目纳入株洲市“雨露”扶助计划，扶贫办给予扶贫资助，财政预算也很快到位。孩子们入学后将享受“三免一包”的政策，即免学费、免杂费、免生活费，包推荐工作。

不花钱有书读，毕业后还包找工作，家长们终于心动，同意把孩子送来。

101个孩子到校后选择什么专业？配备的老师须负责任有爱心，宿舍、教室、课程也都须考虑周到，分397、398两个班……一切就绪。他们来了，老师们却傻眼了，这群贫困家庭出来的孩子里，有社会青年、顽劣少年、心理偏激、伤病孩子等各种“类型”。

学校从来没出现过纹身的学生，老师们可以想法子努力转化；关于残疾和弱智的孩子，学校以往有过经验，不足为惧。唯有碎骨症的吴保和两个患癫痫的孩子让大家头疼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？

好些老师说，还是劝他们回去吧。两个班主任中的一位，也在干了一天后，提出辞职不干了。

面对这些，徐峰很坚定。“职业教育是兜底的教育，有学生辍学就是学校的失职，把他们招进来，只是我们的本职工作。”徐峰说，“教育的本质是给学生提供一种可能，为了这种可能，教育人就应该去努力。”

听着徐峰这一席话，有一个人哭了，哭的人是林利。因为老师们说为怕承担风险，要将患碎骨症和癫痫的孩子劝退。“如果只是因为病痛就要被剥夺学习的权利，对于他们的人生而言，无异于掐灭了希望。将心比心，如果我们是这些孩子的家长，也不愿意眼见的希望被掐灭啊。”

哭过之后，林利接过了397班班主任重任，398班班主任则是欧亮，两个班还各配备两名副班主任。不仅如此，101个孩子，每个人还有一个帮扶老师，一对一联系，家访、谈心、指导人生，因病不适合校园集体学习的孩子就安排老师“送教上门”。尽管如此，师资还是大问题。这些孩子也不适宜分散到各专业各班，学校多方考虑，给101个孩子选择了计算机应用这门无论哪个行业都需要的主专业，并且提供了陶瓷、烟花、英语、机电等几个副专业。他们的课程里还有一项重要内容——体验课程。每期一次的经典诵读、合唱比赛、运动会，每月一次的读书分享会和心理团队辅导，每两周一次的拓展活动，以及每周都有的第二课堂。学校还给两个班各拨付了5000元班费，作孩子们每月一次的远足活动经费。两年里，他们走遍了醴陵的山山水水。

他们要为101个孩子提供另一种人生的可能。那样的人生是阳光的，是向上和向善的。

徐峰有他自己对中等职业学校教育的定位，他认为中职教育的本质首先是育人而不是育才。“我们不能将孩子们在成长的美好中‘弄丢’了，要让他们有美好的回忆，从而明白人生虽然平凡，但仍然有精彩，仍然心有阳光，热爱生活，仍然有自己的兴趣爱好。在此基础上的育才，才能让孩子们真正健康快乐地成长。”

原来，生命的底色可以重新涂抹

入学的时候，学校给101个孩子做了一次体检。检查到小邓时，医生叫起来：“不得了，这个孩子没有心脏。”他们又将小邓送往醴陵中医院进一步检查，确诊为器官反置，也就是说小邓的心脏生来就在右边。集中在右侧的几大器官又相互压迫，导致他身体极度虚弱，一旦压迫就疼痛不止，需要时常住院治疗。林利最怕半夜接到宿管老师打来的电话，一旦铃声响起，她就立马跳起来，匆匆拿起车钥匙出门到学校接小邓去急诊。

振华的“反踵”也是这次体检发现的。振华八岁时骑自行车，被迎面而来的大货车相撞后擦身而过，下肢右脚掌被车轮摩擦得严重变形。由于家境贫寒，他的脚一直没有得到医治，最严重的时候腿部红肿持续发烧一个多月，家人也只能想尽办法降温，买来冰棍用塑料袋包好放在腿上冰敷。他的伤痛时常反复，折磨一直延续了十年。

“不能再继续这么下去了。”班主任欧亮将振华的事向学校作了汇报，入学不久，振华就被送入医院治疗。

针对振华的情况，医生的建议是截肢后再装假肢，手术风险不大但后续换肢费用高。

“不行，截肢手术易操作，但对于一个刚成年的小伙子来说，未免太残忍。”徐峰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，他请求医院联系北京的专家作进一步治疗。

北京的专家来了，也带来了好消息，振华的脚可以通过矫正恢复到正常行走的状态，只是须做多次恢复性手术，费用也更高。“做！”还是徐峰拍了板。

大约对于他们而言，林利存在的意义，不仅仅是一个老师，而是一个朋友、一个关怀者，乃至亲人，站在他们身边，帮助他们度过苟且，带他们感受美好，领着他们看见诗和远方，并将他们送往远方。

送走他们后，林利又接下了2019级的担子。与2017级不同的是，2018、2019级“自强班”采用的是行政班和专业班并行的管理机制，学制也由2017级的两年增加到了三年。每周二、三、四半天回到“自强班”上大课，开展拓展活动、心理团辅等，其余都分散到各专业班级学习专业，以达成更个性化的培养。

何立华来自2018级“自强班”，也是2018级机电专业406班的学生。学习一年多专业后，他在武汉海尔空调分公司实习三个月，能熟练进行空调压缩机的安装与维修，今年暑假去表哥开的装修公司的表哥打暑假工，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小电工师傅。黄心怡则选择了陶瓷专业，美术零基础的她目前的专业水平在全班数一数二，她觉得前途一片光明。2019级的小师弟江诗明在学校是滑板俱乐部的一员，他还参加每周一次校长主讲的读书沙龙。

像他们这样的孩子，2018级有115人，2019级128人，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心仪的专业，他们的路会比师哥师姐的路走得更好。

“我只希望，未来的你们都能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！”这还是林利的话。我也坚信，未来的他们一定会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。

【来源：株洲教育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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